每每在靜寂的人后才能看清最真的自己。
沏一杯清茶，坐在窗前，翻兩頁閑書，呷一口香茗，任由思想放空，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透過玻璃杯里那托起一片片脈絡分明的茶梗的淡綠色的水，慢慢嘗著人生的茶味。
印象里，姑婆是很喜歡喝茶的。小時候，我常常見姑婆從一個密封了好幾層的袋子里撮出一把墨綠色的梗葉，放入白瓷杯里，再倒入滾燙的水，杯里的梗葉便突地從杯底翻了一個滾兒，原本靜躺的日子被打斷，從此便在那水中不停的漂泊著，雖是漂泊，但世界也終究那么小，無論如何也逃不過那白色的杯壁。
姑婆坐在并不亮堂的土墻老屋里，把一雙渾濁的老眼投向被歲月磨光了漆的木門，僅有那一道方口，讓陽光和屋外的風物投進室內。日復一日，雨雪風霜，陽光依舊是那陽光，風物依舊是那村莊里不變的風物。
姑婆伸出似樹皮的手，握住杯柄，將白瓷杯湊到嘴前，吹兩口氣，撇開漂在杯口的小梗，輕輕啜一口杯中淡綠色的水。
“姑婆，你在喝什么啊？”我急忙問道，仿佛姑婆偷飲了觀音大士的玉露瓊漿，卻忘了分給我一份。
“唔？茶！”姑婆又抿了一口那淡綠色的水，然后向我說道。
我于是也學著姑婆的樣子，把白瓷杯放在嘴邊，胡亂吹兩下氣，猛地灌了一口那個叫做“茶”的東西。
唔！好苦。
這便是我第一次嘗到的茶味。
姑婆卻似乎并不怕這苦，依然每天捧個白瓷杯，站在門口，坐在爐邊，看田里禾稻長了幾寸，看時光又燃燒了幾多火焰，呷一口茶。我這個小人兒，脖子上掛個卡通塑料水壺，跟著姑婆，也站在門口，坐在爐邊，在墻上劃一道線，看自己長到多高，看火焰如何滅了又燃，喝一口水。
直到有一天，歲月讓坐在灶頭邊的姑婆的身影越來越矮，越來越彎，身體已不能承受茶的苦，只能喝一杯溫開水；讓站在門口的我逐漸褪去幼稚，開始不再抗拒茶的苦，也學會用白瓷杯給自己沏一杯茗。
又是一年過年，我和姑婆手里各捧著一個白瓷杯，望著冉冉騰起的柴煙，姑婆給我講起了她的往事。
姑婆有一雙小腳，那是舊中國盛行的禮教在姑婆身上打下的抹不去的烙印。姑婆說，她五歲那年，曾祖母開始給她纏足，把腳趾窩到足弓里再用幾尺長的麻布一層層纏繞、勒緊，直到趾骨斷裂，嵌進腳底的肉里。當年的小姑娘突遭如此苦痛，必會趁著夜晚偷偷將裹足布解開，望一眼曾經發育正常精致小巧的嫩足被折磨成這般模樣，自是悄悄落淚。然而，解開布條，腳依然生長，總有一天，這偷偷的解放會被大人發現，便又惹來更殘酷的懲罰：將布條縫進肉里。一個人的反抗終是敵不過沿襲了幾千年的文化。小姑娘終于將纏足逆來順受成了習慣，并得到了這樣一雙讓自己走路顫顫巍巍、讓男人一見便心花怒放的金蓮小腳。
怎奈我的姑公卻是個進步青年，素來厭棄這些愚昧落后的害人東西。我十八歲的姑婆嫁給了我二十五歲的姑公。新婚之夜，金玉良宵，新郎拿起秤桿掀起新娘的紅蓋頭，電光火石之間，一對新人的初次相見便這樣完成了。不管這一見是否擦出了火花，反正那個年代結婚，遇上誰就是誰，兩個人也就湊合著過了。后來聽姑婆的語氣，初次相會時她對姑公好像不怎么滿意，只是沒法子從夫家眼底下逃回娘家去。不過她倒是很感謝姑公在那一晚便固執地要求姑婆永久性蛻去裹腳布。姑婆起初很是不愿意，十幾年的深閨教育早已影響和改變了她的審美：“人家都說女人小腳好看，那小腳就是好看。”直到她解開裹腳布，輕快地在夫家屋前屋后跑了幾天后才又體會到天足的快樂，對我姑公也頗有幾分好感了。
說到這里，姑婆那藏在老花鏡后的眼睛閃出幾絲別樣的光來。她垂下眸子，習慣性地在白瓷杯口吹兩下氣兒，喝下一口白開水，細細地咂著，仿佛這水沖暈了所有有關年青的記憶，無論日子的苦與悲，都在這水里淡化開了。
年邁的姑婆已不勝茶力，但有時仍讓我往她的白瓷杯里投一兩片茶。我擔心姑婆的身體，每至此時總會：“姑婆，你不是早說過你不能喝茶了么？”姑婆的回答總是很無辜：“少喝點，少喝點沒事，啊呀，不放點茶水就沒味，沒味。”就像是跟大人講條件的小孩兒，生怕一顆糖的愿望也會被人剝奪去。姑婆的要求并不高，只三兩片便可滿足全部的欲望。也不知姑婆能從這僅泡了幾葉茶的水里品出什么味兒來，我像兒時一樣，悄悄飲下一口，只覺與開水無異。茶不再苦，卻仿佛沉淀了過往人生的全部秘密，姑婆要從這無味的茶中嘗透生活和歲月的況味，甘飴自若，終歸于淡。
及至年歲漸長，與姑婆在一起的機會越來越少，我卻一直保有喝茶的習慣。無論冬夏，總會沖泡一杯茶帶去學校，茶味或濃或淡，不變的，是茶中的溫暖。
初三那年，我開始為備考熬夜了。窗外一片肅殺的寒氣，暗黃的燈光卻把屋里烘托的別有一番暖意。常常在萬籟俱寂之時，聽見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待近門口，腳步又忽然慢下來，聲音輕的幾乎聽不見，只是從半開的門縫間擠進一個人來，又迅速將門掩上，在門口立定幾秒，慢慢走近我的桌旁，輕輕放下一杯茶來。是媽媽。然而，她并不說話，在屋里靜靜地站著，一會兒，又像方才那樣悄悄走出屋去，只一出門，便又是一陣噗通噗通的腳步聲，隨著吱呀一聲門響，那腳步聲也就消失不見了。
我在眼睛酸澀的間隙抬起頭來。每每抬頭，總能望見這杯裊裊旋起白霧的香茗，輕抿一口，卻也說不出這味是苦是澀，還是甜。在那縷縷升起的煙里，有爸爸媽媽藏在心底的擔憂，也有他們充滿希冀與鼓勵的眼眸。我就在媽媽送來的茶味里，品出了一天、一年，乃至一生的奮斗。
往后每至臨行，爸爸總不忘拿出他珍藏了好久也沒舍得喝的家鄉名茶，褪去蕪雜的包裝，塞進我早已飽和的旅行箱里。嗯，雖然這兒的水不能將茶泡出刻在童年記憶里的那種淡綠色了，可輕啜一口家鄉茶，也給了自己一抹別樣的余味。愛在茶里，暖在心里，輕輕咽下，我想念，行走在未來的你。
我依然愛喝茶，我不懂《茶經》、茶藝、茶道，也不愿附庸風雅。我只是想，在這樣一杯茶中，去看惟我能知的世界。何為苦？何需甜？我只有這一杯清茶，在淡中悟透人生最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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